*天线* 蔡骁 | 另一种摄影史 01
蔡骁
摄影爱好者 / 播客<告别摄影>主持人之一
《挑衅的摄影史》
去年帮朋友翻译了一本金村修(日本摄影家)和高泽(タカザワケンジ,摄影评论家)的对谈,讲13位“冷”摄影师,很有意思。当时得知金村高泽有过另一系列对谈已经成书,叫《挑発する写真史(挑衅的摄影史)》,立刻被它的目录吸引,分十章,每章一个主题聊三四位摄影家,思路清晰,或许能提供我一直渴望的整体图景。
《挑衅的摄影史》封面
金村修
我自己受金村修影响很大,曾追随他的摄影方式去全国各地的街头拍照,可和他比起来我不够坚定:我渐渐意识到摄影这种东西在不停演进,时代已经不同,自己这种“直接摄影”已经过时,就觉得“拍不下去了”。于是为了不把自己的摄影完全推翻,为了让自己完成已定下的拍摄计划,我有意识地停止学习,让自己保持“无知”的状态。
然而金村肯定不“无知”:他是东京综合写真专门学校的客座讲师,自己也办workshop,他的学生小松浩子还是2017年木村伊兵卫摄影奖的得奖者,他不可能不晓得当下全球摄影的动向,可直到今天他还在拍东京的街头,快二十年了吧。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他?如此“坚守”的一个人又会如何讲述摄影史?这太让我好奇,我预感这部摄影史能帮我找到我自己的位置,看清当下摄影界的全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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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个题外话,这里面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:欧美和日本似乎是两个互不兼容甚至相互鄙视的体系。金村几乎不会引用欧美的摄影哲学;欧美呢,更是可以完全忽略日本摄影。几年前有个朋友跟我说:你不要老是拘泥于日本那一套已经过时了的东西。现在那位朋友已经去美国读摄影硕士。两边的人似乎都觉得对方的东西“不是摄影”、不值一提,仿佛大家都可以自产自销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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摄影史的写法
金村这本摄影史确实不一样。比如第三章讲到大家最耳熟能详的森山大道,标题是这样的:
快照的轮回转世
亨利·卡蒂埃-布列松 (Henri Cartier-Bresson)、森山大道、牛肠茂雄
原文是“スナップショット”,是snapshot作为日语外来语的音译,这里我译成“快照”而非“街拍”。
森山可能是最“日本”的摄影家了,提到日本摄影我们十有八九想到森山。以我现有的认知,我会说他早年师从细江英公,受威廉克莱因的《纽约》影响发展出自己的街拍,参与过中平卓马的《挑衅》,办过workshop影响了一批人,比如大家都很喜欢的尾仲浩二……
这种讲法还是在讲他的个人生平,而不是摄影史。金村则是用“快照”这个关键词把布列松、森山、牛肠三个人串了起来。原来如此,这才是摄影史的写法,他要的是一个大的脉络、谱系。他的视角似乎不那么日本,也不欧美,提供了某种我没见过的新线索。
「摄影史会随着时代与现状而被不断重新解释,只能以“摄影史(暂定)”的形式存在」
立足点
在序言里,金村首先强调讲述摄影史的人应该明确自己的立足点:你是站在哪个位置去讲的。他举了个很实用的例子:
接触摄影之前金村在以实验影像闻名的Image Forum工作室上过课,“在课上,影像艺术家川中伸启讲到:他们这个学校把卢米埃尔兄弟看作电影的起点,而非爱迪生或爱森斯坦。若以爱迪生为起点,电影就成了单纯的技术问题;以爱森斯坦为起点,则会把电影误解为只有剧情片。以卢米埃尔兄弟为起点,电影就是画框中人或物的运动,而非故事。作为电影史这可能是错的,但川中伸启通过这一解释从一开始就明确了自己的立足点。”
我发现这个方法很好用,也可用在摄影史上:
以达盖尔为摄影的起点,摄影就成了单纯的技术问题;
以90年代Peter Galassi(纽约MoMA第四任摄影部主任)对摄影的拓宽为起点,之前那些“老派”的纪实摄影都可忽略不谈,等等。
金村一开始就很明确,他把阿杰作为摄影史的起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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惭愧的是,我自己从来没想过“摄影史的起点是什么”这个问题… 一直以来,都是看到喜欢的摄影家作品,自己就跟着模仿,看到什么模仿什么… “摄影史的起点?”这问题很重要么?…
阿杰,几乎所有讲摄影的文字都会提到这个名字,说他很重要,是现代摄影的起点,我也只好找一些散图来看,没太多印象,似乎是些无聊的巴黎街景,看不出有什么特别。这些干巴巴的街景有什么好看的?他厉害在哪儿?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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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村说阿杰就像贯穿全书的背景音,“把阿杰跟不同摄影家放在一起看,阿杰的意义与评价也会完全不同”。还是卢米埃尔兄弟的例子:“如果把爱森斯坦跟卢米埃尔兄弟放在一起,那么《工厂大门》就只是摆了摄像机拍下的单调影像;但如果把《工厂大门》跟罗伯特・布列松(Robert Bresson)的影片放在一起,就能看出《工厂大门》的革新性。”
原来如此,阿杰的照片看起来只是干巴巴的街景,是因为我选错了比较对象。
卢米埃尔兄弟,《工厂大门》
把阿杰看作摄影史的起点意味着什么?我想到这几个:
一、达盖尔之类的技术层面的问题不在讨论范围
二、尚未完全脱离艺术的摄影(比如画意摄影)不在讨论范围
三、晚近当代艺术语境下的摄影不是其讨论重点
金村在这本摄影史里的立足点一下子变得很清晰。
败者的代言人
序言中,金村还提到一个让我深感共鸣的词:败者。他说他是站在败者一边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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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直觉得自己也是个败者,始终摆出败者的姿态。不愿意宣传自己拍的照片,不投稿任何摄影奖,不愿意迎合观众,尽量保持匿名状态,跟主流摄影圈保持距离,自我标榜“摄影爱好者”的身份,排斥学院派的学术语言,不愿跟市场体系沾边,对于阐释自己的作品有抵触感,等等等等。我想这样的人还有很多。在摄影圈的语境里,我们或许都是败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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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杰就是这样一个败者。如果没有他人的发掘、介绍,他可能早就佚失在历史里。现在败者的声音依然微弱,但至少终于有人站出来替败者说话了。
败者阿杰
在金村看来,有些人的摄影,是无法通过“相对化”、通过相互比较而赋予其相应的市场价值的。这些人是“无法超越”的,而这种“无法超越”带来的距离感和疏离感则是每个人构建其摄影史的关键。摄影史“即是对这些无法超越的高墙的反复召唤”。
这本书谈论了27位摄影家,让我们来看看他们是如何被召唤的。
第一讲 现代主义摄影的源流
尤金・阿杰 (Eugène Atget)、贝伦尼斯・阿博特 (Berenice Abbott)、沃克・埃文斯 (Walker Evans)
「阿杰的摄影集也很无聊。这是褒义」
现代主义与老法师
阿杰是20世纪初的法国摄影师,读完阿杰这部分,我发现“现代主义”这个看似深奥的词其实不难理解,两组作品一对比就能明白:
第一组对比:
画意摄影 vs 阿杰摄影
Hugo Henneberg,1895–1896
阿杰,1901-1902
第二组对比:
老法师 vs 阿杰
在百度图片搜“老法师 荷花”
阿杰拍的花
说白了,只要你不是“老法师”,那你的摄影就是现代的……现代主义不是多深奥的东西,当然也不是新东西。很多人在不自觉中已经实现了从画意摄影向现代主义摄影的跨越,包括我自己。用金村的话来概括,差别就在于“自我表现”与否。
老法师为什么是老法师?因为老法师拍荷花,只想表现他眼中(心中)的“荷花的美”,而不是拍荷花本身。你把你的审美投射在了你的拍摄对象上,你就是不现代的。
从照片来看,阿杰的摄影有这么几个特点:
拍摄的无目的性:最有名的是他的“为了画家的资料”
小光圈、全景深:所有细节都被拍下来,非人类的机械视角
拍摄主题的不精确:经常拍到主体对象之外的“多余”的东西
不由得联想到b站上无数教人拍照的视频,相比之下以上几条完全是反面教材……在老师们的教义里,拍照首先要“想清楚你要拍的是什么”,主题要明确,用大光圈、浅景深来突出你要表现的拍摄对象。是的,这样子拍出来的,就是前现代的摄影,就是老法师。(这里不是贬义,只是分类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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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起一件旧事。若干年前我刚开始接触金村修,痴迷于对他那种混沌构图的模仿,我错误地把我拍的照片发给了一个好哥们儿看(他也是摄影爱好者)。结果他开始给我上课:你的画面没有中心,看你的照片我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儿放。我听了自然不爽,可我不知道该怎样反驳他,怎样反过来给他上课。后来我们渐行渐远以至于再也不联系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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拍者的负担,观者的负担
那么老法师有什么不好?画意摄影有什么不好?现代主义摄影先进在哪里?
我想到以下两点:
减轻了拍摄者的负担:能拍到更多东西
减轻了观看者的负担:能看到更多东西
二者是一体两面。
减轻负担之前,我们在看一张照片时可能会想到这些问题:
这幅作品的主题是什么?它要表现的是什么?它在探讨什么问题?它的作者有什么用意?作者的拍摄动机是什么?这幅作品的艺术价值在哪里?它为什么这么贵?它的作者是谁?地位如何?这幅作品的历史地位如何?我是否该崇拜它?
以上每一个问题都可以有一个明确、清晰的答案,在找到这些答案之后,观看亦即结束,一次消费过程就此完成。可“玩味”的空间比较小。
把阿杰的照片当做“逝去的十九世纪巴黎的记录”来看,就类似这种观看方式。
减轻负担之后呢?
比如,把阿杰的照片当做“犯罪现场”来观看。
阿杰,1899-1900
“犯罪现场”的说法出自Camille Recht为阿杰摄影集写的序言,后来因本雅明《摄影小史》的转引而闻名。阿杰自己没留下什么语言文字,更谈不上什么作品阐述,他的拍摄动机也是个谜(即使有成系列的作品,其动机依然不明确),小光圈、全景深,暧昧的主题,不精确的构图……所有这些让我们可以随意解读他的照片,怎么解读都可以。“犯罪现场”的观看方式就比较轻松,有趣,照片中的所有细节似乎都变得生动起来,不再干巴巴,“就像无法解读的暗号,无法解读的犯罪现场,可以无限推理,没有答案”。
阿杰的照片网络上可以找到很多,这里就不多列举了
这种以观者为主导的开放性大概就是现代主义摄影的好处。作者变小,观者变大。
这也难怪阿杰会变成历史的败者。如果他不是败者的性格,以当时的历史氛围他单凭直觉也拍不出现代主义照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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遗憾的是我一直没学会如何“看”照片,始终没有脱离前现代的“作者”思维。其实不只摄影,看电影、读小说,任何艺术作品的欣赏都有这个问题:遇到看不懂的电影我会下意识的问:这电影想说的是什么?这问法源自义务教育时代另一个经典题目:请概括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。现在我多少有点进步,尽量提出更多的问法(如果非要问的话):我看到了哪些有意思的段落?这个电影让我愉快还是让我压抑?我回想起自己哪些经历?等等等等。同理,或许只有“现代观众”才能欣赏现代摄影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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